和尚对于风月的贡献,一点也不亚于书生对戏曲的贡献。《西厢记》流芳百世,灯草和尚也被念叨了一代又一代。我一直觉得,讳淫讳盗,是我们认识这个世界的最大障碍。要知道,和尚毅然跳进滚滚红尘,在丛林之外寻觅芳踪,也是念经吃斋的有益补充,并不见得是羞耻的事。
反而是许多卫道士的作为让人厌恶,只许州官风流,不许和尚流露人情,凭空里制造出情天孽海的可怕景象。广州寺庙众多,城中香火旺盛,在反和尚、护道学的历史潮流中,光孝、海幢、华林、六榕四大名寺也受到影响。从流传下来的一些碑刻中,能够看见寺庙曾有过怎样的故事。
那日里闲来无事,便在光孝寺里溜达。从门庭金刚看到大殿菩萨,从钟楼到鼓楼,从惠能勒戒塔溜达到菩提玉观音,庙里香客稀少,光景黯淡。唐代的回廊隔开城中的市声。我逡巡到西南角,推开一扇红漆的门,便进到一米有余的长巷中。巷子早被荒废,那块禁止风月的石碑就躺在茅草中。
碑上的铭文有着很霸道的标题:《禁妇女入寺烧香示》。大意是说,进香的妇女太多,又不守妇道,竟然假托还愿的名义,在静室与和尚幽会之类。官家在碑中控诉的罪责是不是真的,无从考据。但在惩罚环节,碑文给出的是连坐。妇女连坐丈夫,幼齿连坐家父,无夫无父的连坐叔伯兄弟。
类似的石碑不独光孝寺有,海幢寺也有,应该不是针对哪一个寺庙的,极可能是普遍适用于所有庙宇。因为就在石碑篆刻(1881年)的前后几年,北京某寺庙也接受了妇女不得进入的禁令。再翻看历史,恰好在这个时期,士大夫们掀起了打击宗教活动的社会运动,有伤风化,成了再好不过的借口。
当时去庙里烧香礼佛是妇女最重要的社交活动。苛严的宗法压迫下,寺庙成了妇人享受自由的乐土。她们就和和尚成了欢喜冤家,其中的况味非外人可道。
不能不提到的是,官府禁止的绝对不是下半身的滥交,还包括非常稀罕的精神交流。这就要提到当时广州僧众非同一般的个人修养和名僧效应。要拿现在的标准衡量,这些僧人就是清朝的雅皮士和嬉皮士,毫不忌讳自身的双重风格,是反主流名教文化的民间代言人。
禁碑犹存,反倒记下了他们的荣誉。
当时广州佛学界的领袖名叫天然和尚,他曾在光孝寺和海幢寺主持工作。更妙的是,此人精通佛学和格律,广结同道,不仅有社会上的闲杂文人,还包括各大寺庙的一批诗僧。他们身居庙堂之高,谈吐优雅,情趣横生,对深锁闺房的女士具有强烈的吸引力。暗中通衢也是理所当然。
不过正像我们看到的那样,风月遭受损害后的结局有多凄凉。据说海幢寺在禁止妇女涉足后,香火迅速衰败。就连天然和尚也避走他乡,不知所踪。我觉得这是广州寺庙风月史中最大的冤屈,希望本文能为他正名。从佛门之外的另一个角度看和尚们的前生,或许,他们曾经成全过多情女子的本能冲动,在凡间编织过比诗更美好的男女交往。正如天然和尚有诗曰:徘徊偏想百年心,因君吟到夕阳沉。罪与罚从来不是问题,香消玉陨之后,更难忘菩提慈悲。
如今,一块石碑看往生,它所折射的那些和尚与信男信女早已成了云烟。如今,广州各寺仍旧香火昌盛,只是无处再能寄生风花雪月。但很显然,光孝、华林等场所很受恋爱者的喜欢,烧香的同时让情愫暗生,大约也与历史上的风月残迹遥相呼应。风月的轮替,好比三世为佛的各个侧面,一脉相承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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